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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

魔女

1、

一个少年在漆黑的树林中奔跑着。

树枝不断地划破他的身体,盘根错节的树根一次次地将他绊倒,鲜血在皮肤表面还未凝固,就又从新的伤口流了出来。更别提那些遍布全身还不足以出血的淤青。然而,即使是变成了这幅灰头土脸的模样,他也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仍旧固执地向着那个方向跑去。

逃亡者,此刻的他应该就是这世上对这个词汇最贴切的诠释者。

如果仅仅是只看到这幅光景的话,确实很容易发出这样的感叹,但倘若任何观者知道这发生在哪一年的话,他大概就不会把话说得那么绝了吧。

新历76年,那正是那场撕裂世间的大战——“维普尔之乱”的第二年。那一年,“维普尔”对其“摇篮”——“民主国家同盟”的蹂躏暂告一段落,他们将目光投向了西边的“新普利希帝国”。在他们眼里那是仇视者的老巢,一个上至皇帝下到乞丐,每个毛孔都散发着对“魔蚀者”敌意的邪恶帝国。

于是大战开始了,一边是风头正劲挥师西进的“维普尔”,另一边则是自诩为世界秩序的维护者的帝国与“古拉维斯”的联军。然而不论双方如何对于自己的正当性自吹自擂,对平民而言这场战争依然和千百年来的上演过每一场战争没有任何分别,都仅仅意味着灾厄与破坏。

所以,如果对全体帝国子民进行一次普查,恐怕过半数的调查对象在新历76年那一年都是处于逃亡的状态吧。

不过这名少年的逃亡比起大众的逃亡却又有着显然的不同。人们都是在逃离“维普尔”的兵锋,但从空中鸟瞰少年的逃亡,他其实是在逃向“维普尔”。

不,这么说也并不恰当,他对于前面是“维普尔”的势力范围毫不知情,他只是在逃离着什么,比“维普尔”更可怕的什么。

在舍命狂奔的同时,少年时不时地回头往身后确认。这是徒劳的行为,在这片嘈杂的森林之中,凭他的本事是不可能确认得到追兵存在与否的,更何况他所要逃离的对象更是与自己有着云泥之别的存在。

倒也不能就此否认他回顾的意义,毕竟他已经看不到了,那座只会让他觉得恐惧的建筑物,现在就连它那标志性的圆顶也淹没在了森林的树影之中,直到此时,他才有了自己确实逃离了那个地方的实感。

像被烧灼一样的痛苦舔舐着少年的内脏,不论就地形、速度还是里程而言,这次奔跑在他的不长的人生中都是首屈一指的吧。尽管身体各处的肌肉仍不断地用酸楚和疲惫抗议着,但他的脑中却还是坚持着那本能的执念——“我还不能停下来”。

何等的荒谬啊!明明就连要逃到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这样下去被重新抓回去也只是时间的问题吧。但难道就要因为这是徒劳,就乖乖束手就擒吗?果然少年还是没办法接受这样的简单的失败。

所以逃吧,不要管这次逃亡的前路如何,凭着直觉一直跑下去吧,跑得离那魔窟越远越好。

在这个时代,森林是一个危险的地方,其中栖息着许多被“魔灾”侵蚀变异后的怪物,它们的本能已被“魔灾”涂改得只剩下了嗜血一则。这样孱弱的少年假如遇上了它们中的一员,生还的可能性可想而知。

少年也并非是怀着直面怪物的觉悟逃入森林的,只是他对于那已知的恐惧压过了对于怪物未知的恐惧,所以他才会铤而走险,选择了这条看似生存几率最小的路线。

但奔跑中的少年不知道的是,这条看似随意选择的路径的前方,某个足以改变他命运的人物正等候在那里。

不知从何时开始,就连无心观察周遭的少年也察觉到了,森林中原本杂乱无章的风被统一了方向,尽管吹得枝叶簌簌作响,却还是掩盖不住森林中这异常的寂静。密布在天空中的白云似乎被不可见的引力牵引着飘向了同一个方向,飞鸟却似乎受到了斥力,向着相反的方向扩散。

呼!呼,呼啊……

少年第一次停了下来,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着,而且本能还告诉他这八成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不弄明白自己周遭发生了什么,自己就算死也不会知道是怎么死的。所以少年一边喘着气,一边调动起全身的感官,尽全力理解着自己究竟闯进了一个怎么糟糕的状况之中。

风都在朝着一个方向聚集着,然而这只是表象,就算驽钝如这少年,人类天生具备的魔感神经也足以让他明白,真正作用在物质表层之内的是魔力,风只不过是被聚集着的巨大魔力裹挟着才会聚集起来的。

“那是……什么……”

就连魔感神经未经锻炼过的少年也察觉到了,在风聚集起的方向,是一大团如同虚无般漆黑的魔力存在,随着它的移动整个空间似乎都要被镌刻下无法消去的痕迹。这强烈得足以使每一个正常人感到压迫感的存在正是“魔灾”,七十余年前吞噬了大半个世界的灾厄。如果置身于如此强大的异常魔力之中,少年能够维持不被侵蚀的人类之姿的时间只能以秒计吧。

前方是足以将自己侵蚀重构为怪物的“魔灾”,后方是那个就算死也不想回去的地方,少年不停地问着自己,要怎么办?到底要怎么办才能活下去?然而他的大脑却一片空白。莫说是这样一个无知的少年,就算让一名历战的骑士置身于这样的处境之中,他恐怕也想不出能够全身而退的方法吧。

更何况,少年根本就没有思考的时间。

上一秒眼前还是躁动着的森林,下一秒少年的视野就被那个怪物伟岸的身躯填满了。那身形异常硕大的巨蜥,当然体内也满溢着足以让少年也变为它同类的“魔灾”,正用它那爬行类特有的尖纺锤状瞳孔观察着自己身前这渺小的存在。

它在思考吗?这一问题是没有意义的,因为结果已经在这一刻就注定了。

“哇啊啊啊啊!”

新历85年,新普利希帝国诺凡菲尔德的某处民宅内,某个男人从睡梦中惊醒。

骇人的巨蜥被留在了梦境之中,惊觉睁眼看到的是熟悉的天花板。这里是自己位于诺凡菲尔德的家,他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一事实。除了一身的冷汗,方才的险境没有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又梦到那时候的事了么?”

男子坐起身扶额叹息道,背上早已凋零的“蔷薇枝”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如果十年的时光也没办法抚平的话,那自己恐怕是要在自己背负着这噩梦直到进入坟墓了。

“这样的记忆……也是你的诅咒吗?葛芙兰?”

在三更的深夜之中,无人听见男子口中那至今仍足以震动整个帝国的名字。

2、

那是发生在他与她相遇几个月前的事,那时的他的经济状况还没到全盘崩溃的地步,当然也还没有经历那些足以使他丧命的险境。那时的他只是一个纯粹的自由撰稿人,仅此而已,不需要其他的解释或者备注。

新历85年,塔西林·伊克斯珀坐在从朗德堡驶往诺凡菲尔德的马车上,五天的旅途已经过去四天,如果不发生什么意外的话,今天下午他就能踏上诺凡菲尔德的土地。

他的同行者都是武装公会“新武力互助会”的成员。虽然组织有着这么一个杀气腾腾的名字,但这些人看上去却并非像是人们想象中肌肉发达的战士,很容易就能得出“这些都是文职人员吧”这样的结论。

不过,在这些人中还是有一个人不时地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盯着塔西林,这车上唯一的外人。穿戴着轻皮甲、紧身衣以及小刀,这样的装束在战士之中算是轻装之中的轻装,然而在这群文职人员之中她已经算是最贴合“武力”这一词的存在了。

“蹭别人的顺风车还这么心安理得,我当时究竟是吃错了什么东西才认了你这个同乡啊?”

薇拉·克里尔故意大声嚷嚷道,生怕对面的塔西林听不见似的。正如她所说,塔西林并未为这次的长途行程掏一分钱,他所需要做的只是死皮赖脸地纠缠自己,接下来他就可以躺在马车里等着自己被送到诺凡菲尔德了。

真是没有男子气概的生存方式,自从认识塔西林开始,他的行事方式就一直让她不断地在心中如此吐槽,而他也一直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只不过一旦他有求于自己,这个男人又一定会低三下四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有什么关系嘛,多载一个人又不会让你掉块肉。再说了,同为在异乡讨生活的瓦雷斯顿人,互相帮助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塔西林说这话时一脸敷衍的神情,就连与话语相称的油腔滑调也懒得摆出来。他的心思早已比马车更早到达了诺凡菲尔德,滞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对外界刺激做出机械反应的躯壳罢了。

不过,能够让他如此心驰神往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薇拉还是有些好奇的,毕竟自从与塔西林认识起,这男人就一直徘徊于生活线上下,他本人也显现出了与这境遇相符的市侩。这样一条深陷于世俗的咸鱼,实在是难以想象有什么东西能他不惜多掏出这趟旅途的费用也要见一面。

“难道是女人?”

这样的想法在薇拉脑中一闪而过,这样子就说得通了,毕竟再怎么说塔西林也是一个发育正常的男人啊!

如果这么说的话,塔西林出神的面孔搞不好就是教科书式的思慕爱人的表情,那这样敷衍的态度似乎也没那么可恶了。

“拜托,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好吗?怪恶心的。事前声明,我最多替你们公会写下一次的公文,你应该也明白我办不来其他事的了。所以就算给我来软的也没用啊,放弃吧,”

“谁要你写公文啊?!如果你写得好的话你早就能来我们工会工作了,你还用得着用过这种一块钱掰成两半使的日子吗?”

果然,这可恶的混蛋还是不能给好脸色。

“就算不论工作质量,能有我这种不要工资的杂务役你们就应该偷笑了,”

“啊,是啊是啊,能够收留一个色情小说家当我们的杂务役还真是三生有幸,”

“色情小说家”就像塔西林的静音键一般,只要一按下他就语塞了。同车的其他人都忍俊不禁起来,在这几天的旅途中这样的情形已经不止发生一次了,“色情小说家”这词是塔西林的死穴,现在就连这车上与他最陌生的人也知道这件事了。

露出了像是被人一脚踢在了肚皮上的小狗的表情。塔西林气呼呼地把脸别了过去,说:

“哼,你要说你就说吧,反正我也不会因为这样掉块肉。不就蹭了趟车吗?有必要这么刻薄吗?”

那别扭的表情好像在说“为什么要抱怨?帮我的忙是你的义务”,让薇拉更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真是难以想象,她见到你活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会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等等,你刚刚说的‘她’是谁?”

既然都已经说漏嘴了,那干脆全部说出来吧,摊了牌也正好也能弄明白让他一直魂不守舍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还能是谁?不就是你要去诺凡菲尔德见的情人,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能让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灵魂出窍的,除了心爱的女人还能是什么?”

听完薇拉的话,塔西林的脸先是陷入了短暂的停滞,之后他的表情莫名其妙地由阴转晴,完全就没有被看穿了时应有的尴尬。

“噗,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吗?”

塔西林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当他注意到了这车厢内众人的表情时他的笑容尴尬地凝固了。看来怀有这种想法的的不止薇拉一个,他这个当事人反倒是这车厢内唯一的异端。

“咳咳,反正不是像你们想的那样啦,”

光凭这一句话大概也没办法敷衍过去吧,目前最好的选择还是趁这群人没把他判定为可疑人物之前把事情都说清楚,再怎么说在座的各位乘客可都是一个武人组织的成员。

“嗯,我确实是要去诺凡菲尔德见某个人啦,只不过我和他并不是那种关系哦。要说是什么关系的话……就是采访者与被采访者的关系吧,”

“就你这种没人约稿的三流作家能有采访对象?况且是谁在一周前得意洋洋地对我说这个月的生活都不用担心了?”

薇拉的话语像把尖刀一样戳穿了塔西林的模棱两可,那是因为她的话语是由完全的真实构成的,事到如今塔西林也只得埋怨自己没有把下定决心彻底瞒到底或者说真话。

“好啦好啦,那我就说得清楚一点吧。这只是我的兴趣,只不过这次还真不是什么能够高声宣扬的内容。不过各位可以放心,肯定不是杀人放火那种恶性的事情,”

“那就让我们听听吧,除了创作低俗作品你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爱好,”

薇拉的话又激起了车厢内的一阵笑声。这个女人难道不知道有种美德叫“得饶人处且饶人”吗?塔西林不禁在心中吐槽,但现在的他处于绝对的弱势,况且作为一个自立的社会人,这种程度的嘲笑就连挠痒痒都算不上。

“怎么可能是那种没品的事情。那人可是少数和葛芙兰·潘德纳尔的相关者呢,”

这下子轮到车厢内除塔西林之外的人笑容被冻结了,他刚刚是若无其事地说出了那个名字吗?那个名列“帝国四凶”之列的葛芙兰·潘德纳尔,一定是这样的,否则除了她还会有谁叫这个名字还能如此名震天下?

“帝国四凶”,那是在七年前结束的大战之中守护帝国免受“维普尔”侵袭的四人,尽管拥有着那般的功劳以及力量,被他们守护了的人们却还是拒绝称呼他们为英雄。因为在他们那凡人难以企及的丰功伟绩背后,存在着同样罄竹难书的罪行。

而葛芙兰在这个罪孽深重的团体中也算是特异的存在。倘若有某位圣人出于“性本善”论想要为“四凶”辩解,其余三人大概还是能写得出一些辩词的吧——好施酷刑的刽子手卡隆·德·安普拉提可以说他只是遵从了上司的命令,实行焦土政策的冷酷将领哈里尔·塞尔曼可以说是为了获得胜利才会下达那些残酷的命令,犯下暴食罪行的异形赫尔林维奇更是可以直接下定论“那只是个遵从本能的怪物,不能算是人”,然而只有葛芙兰·潘德纳尔,恐怕这世上还没法孕育出能够用善意解释她的行为的人吧。

换句话说,她的罪行无可辩驳,全部都是出自于她本人的私欲以及恶意。

所以塔西林的话完全适得其反了,本来就是为了让众人打消疑心的话,这下可是更大程度引起了他们的疑心。

“你想……了解那个魔女的事情做什么?”

薇拉的声音一下子警戒了起来,她的手这次是确实放在了腰间的刀柄上了,此刻的她对于塔西林来说已经不存在半年的友人这一余地了,她是在盘问塔西林,防范着魔女的余恶复活。

塔西林接受着来自车厢内一遍遍的审视,怀疑自己的想法是荒谬的,塔西林对此有绝对的自信,如此地理所当然,所以他才没被轻易地那些目光压倒。

“看了这么多遍,你们也应该明白了吧。我,就算拥有与葛芙兰·潘德纳尔相同的知识,也没办法再现她所施展出的哪怕最简单的咒术,”

原因恐怕众人都已经察觉到了,塔西林身上的魔力极其贫瘠。只要稍微有些这世界的常识,就应该知道这样的人要复制葛芙兰的暴行,简直就是如同水中捞月一般的无稽之谈。

薇拉露出了羞愧的表情。其他人的怀疑还情有可原,但作为这车中最了解塔西林的自己居然不仅怀疑了他,还让他再次自曝短处,这样子还算是哪门子的朋友啊?

“算了,只要你们能别怀疑我就好,一开始没说清楚也是我的不是,”

然而塔西林挥了挥手,看上去完全不把这当回事的样子。

怎么可能不把这当回事呢?

在这片大陆每个孩童都会许下的那个愿望——成为一名名垂千古的大法师,大部分人在步出童年的那一刻都会把这斥为妄言吧,然而这个男人可是真的为了这个崇高的理想投入了十分的热忱,这样的体质让他在起跑线上就被彻底绊倒了。

你有听说个哪个自立的社会人把这种嘲笑当回事吗?

塔西林向她投来了这样的眼神,阻止了她一切可能安慰亦或是怜悯的话语。

“接下来的话,各位就当做故事听听就好了。在下可不是靠说书吃饭的,所以觉得无聊的话打个盹就好了,”

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塔西林开始以他的视角——一名仅仅是知识上的大法师的视角描述葛芙兰·潘德纳尔,这曾威震一方的魔女。

* * * * *

魔法,那是人类所拥有的两件秘宝——魔力与智慧共同的结晶。

拥有了魔法,人类名副其实地成为了自然的主人。通过法阵与咏唱将自身的魔力加工为各种各样适应于物质的形态,之后再用这样的魔力对世界施加影响。

世上并非只有人类拥有魔力,即使在最保守的传说中,一头巨龙的魔力就相当于一个小城镇人口魔力的总和。但只有人类,发展出了魔法这种使用魔力的方式,所以面对“魔灾”这样的意外之灾时,巨龙之流彻底销声匿迹,而人类还能在这世界上苟延残喘。

而在人类发展处的众多魔法当中,咒术又是及其异质的存在。

比起其他大多数魔法绚丽多彩的效果,咒术的效果就算用“寒酸”来形容也丝毫不过分,但咒术其实并非是做不到,它只是不需要那样的效果,因为它们有着同等魔法无法企及的精确度。

举个例子,如果你用大火球术击伤了敌人,从某种程度上说并不是你的法术直接对他造成了伤害,真正具有杀伤力的是法术所引发的“火球”这一现象,而不是法术本身。法术真正的受体是周遭的空间,意即被法阵加工过的魔力影响了周遭的空间,从而燃起了火焰。

但是如果你使用的是咒术中的焚身咒,那么效果就完全不同了。这典型的诅咒会通过与对象相关的触媒与对象建立精确的联系,从而使中咒对象的身上燃起以对方的魔力为燃料的火焰。杀伤对方的就是这一咒术本身,而咒术的受体也不再是周遭的空气,也不是对象周遭的空气,而是锁定在了对象这个人身上。

也许是出于畏惧吧,即使在咒术尚未衰落的古代,它也被视为是一种阴暗、猥琐的法术。传说中出场的咒术使用者也渐渐变成了在潮湿的地下工房中佝偻的怪物模样。人们忘记了世上的咒术不只有诅咒,同属咒术范畴的祝福和誓约同样背负着不实的骂名在历史的潮流中渐渐隐没。

在这样歧视的结果下,在“魔灾”引起的文明大衰退前夜,咒术就已经凋落成了乡间迷信一般的存在。即使在新历元年前后,有个男人打着魔法多样性的旗号意图重新对所有的魔法予以复兴,也没办法挽回衰颓的咒术,即便那个男人的名字是以利亚·特罗非,他的身份是“古拉维斯”十二始圣贤之一,人们给予他的称号是“最后的大魔法师”。

当人们从“魔灾”降世的冲击中重新站起来时,咒术却没有在这次灾难中幸存下来,永远消失在了历史的尘埃之中。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至少在过去的七十余年间人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那个女人的出现,葛芙兰·潘德纳尔,一名随处可见的乡下姑娘,本来应该是和这样失传的魔法绝缘的存在,却在“维普尔之乱”的第一年摇身一变,以咒术使的身份为世人所熟知,之后又在不分敌我地肆虐了短短两年后人间蒸发。尽管她的尸体一直未被找到,但心有余悸的世人还是像自我安慰一般地下了定论,这世上最后也是最恶的咒术使已经死透了。

葛芙兰的人生,恐怕只有如风暴这样的烈度才足以形容吧。突然闯上了历史的舞台,仅仅胡闹了短短两年之后又匆匆离场。就算是最顶尖的历史学家对这位人物的也知之甚少。一方面是因为她是“四凶”当中唯一一个没有官方背景的人物,另一方面是因为事发地诺凡菲尔德作为二线战场,在反复的拉锯战之后早已陷入了无政府状态,在社会体系回归森林法则的那时,葛芙兰就算犯下再大的罪行也不会有人记录下来,更别提受害人的控诉和事后的制裁了。

不过要说是什么罪行让她名列“四凶”之位呢?根据诺凡菲尔德的幸存者叙述,从“维普尔”第一次攻下诺凡菲尔德开始的无政府时期期间,葛芙兰就一直将这片土地当成了自己“狩猎男性”的猎场,不论是帝国的平民还是“维普尔”的干将都没办法从她手中幸免。

战后进行的人口普查支持了这一说法,就算按照各“堡垒”的平均伤亡人数来计算,诺凡菲尔德的失踪者也未免太多了。

至于被掳走的男性遭遇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因为几乎没有男性从她自筑的居城中逃出来过,或者对他们来说那应该被称为“魔窟”比较恰当吧。这样的空白成为了各种各样传说和民间怪谈的温床。若对它们总结一番,就是葛芙兰先会依据自己喜好任意玩弄这些男性,直至自己的兴趣彻底枯竭,再用咒术彻底榨干他们的魔力为自己所用。基于这句话发展出的既有极其严肃的史学、魔法研究著作,也有那种为下层民众喜闻乐见的地摊色情文学。

* * * * *

“但是呢,据我所知,诺凡菲尔德里就有一个从那魔窟中逃出来的男人,他的名字叫做,嗯,”

塔西林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磨皱了的纸片,然而还未等他读出来,薇拉的按捺不住说:

“听你说了这么多,说实话葛芙兰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座的各位都心中有数吧。但是这还是不能解释你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工夫来这一趟啊。据我所知你可是和历史学家什么的不沾边的,如果不是为了那种目的,你……”

忽然,薇拉脸上露出了像是见到了蟑螂一般的表情。

“不会是为了下一部色情小说取材吧,”

听到这话,车内的男性旅伴都用各自的方法隐藏着嘴角的笑意。毕竟这还是有女性同事在场的场合,如果偷笑被发现了的话至少往后一个星期都要被人开玩笑了。仅有少数的女性则是向那只名为塔西林·伊克斯珀的虫子投去了厌恶的目光。

“算我求你了,不要我做什么都往那方面想啊!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编个‘我在诺凡菲尔德有个恋人’的故事呢,”

不过恐怕在这车内,塔西林的话已经贬值到分文不值了吧。

“编故事啊,那还真是你的老本行呢,三流小说家,”

薇拉已经开始用睥睨人渣的眼神看着他了。塔西林知道,如果此行成为她坐实他“色情小说家”身份的铁证,恐怕自己回到朗德堡的人际关系都会因此彻底洗牌吧。

至少,他可忍不了今后在“新武力互助会”这个公会一直被这样的目光注视,尽管自己确实是一直在占他们的便宜,但做人还是要有基本的尊严的!

“要我说多少次才知道,我只是出于对咒术的好奇才会想去采访他的,这可是连学院的选修课中都没有的内容,就连最基本的涉猎都没有,这样的东西难道不是很值得自己亲眼确认一遍吗?”

这已经是大实话了,然而薇拉还是用审问犯人般的语气反诘道:

“就是因为这种原因?据我所知,就算这次的车费不算,你要在人生地不熟的‘堡垒’住个两三天的钱也够抵上你小半个月的饭钱了吧?就是为了这种事情,你会舍得花掉这么多钱吗?”

塔西林低下了头,薇拉说的没错,这件事确实不符合平日的自己的作风。实际上,从一开始他的内心就有个声音一直在说:“放弃吧,这根本是划不来的事”,就算现在到了诺凡菲尔德的边上,这个声音也一直顽固地固守在他脑海的一角。

但是,他依旧来到了这里,在经过大半个月的死皮赖脸和四天颠簸的旅途,之后。这是为什么呢?塔西林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就算想不起一开始的原因,但是如果到了现在还打退堂鼓,那可就彻底值不回自己所花费的金钱和时间了。

虽然理性是这么分析的,但是其实不是这样的吧,真正推动自己到了这里的其实是其他的东西吧?

“人……总会有些想做的事情吧?”

塔西林不情愿地低声喃喃地说,身上这仅剩的一点点理想,如今竟成为了自己羞于启齿的存在。这副模样如果被几年前的自己看见,他一定会鄙夷现在的自己吧。

一阵强大的魔力扫过全车人的魔感神经,那是诺凡菲尔德防护法阵的边界,他们已经进入诺凡菲尔德境内。

“嘛,反正也……”

“决定了!”

薇拉的发言突然打断了塔西林打算重整旗鼓的话。

“我要和你一起去见那个人,”

“啥?”

“啊啊,你就当我不存在就好了嘛。你不说你不是为了写那种小说吗?那样的话你有必要害怕吗?还是说你和他之间确实有些不能让别人听到的内容吗?”

“居然给我玩这套?!”

塔西林的精神高声咆哮道,尽管很清楚地明白这是个套路,但他却也只能顺着薇拉的套路走。

“你要跟着就随便你吧,没发现什么猛料可别说我浪费了你的时间,”

这样的话已经是塔西林的极限了,比起他的心中奔腾而过的千万个不愿意,这话里的刺连万分之一都够不上。

“还真是不怕麻烦呢,反正也没什么你听不得的东西,”

塔西林探出头,抱怨的话语在传进薇拉的耳朵就被车外的风吹走了。在他们行驶前方,就是进入诺凡菲尔德的检查站了,看上去没有什么年头的木质的哨塔上悬挂着代表着帝国的鹰徽和代表着诺凡菲尔德的城徽,用这种威严的主权宣示掩盖着七年前大战的伤痕。

“那么,那个男人究竟能提供多少关于咒术的信息呢?就让我来问问看吧,”

3、

“帝国运通商会诺凡菲尔德分部,佩尔克·范丹泽尔,”

薇拉一眼扫过眼前男子递来了的名片,在心中嘀咕道。

“原来如此,我就说这个家伙怎么可能认识得到另一个‘堡垒’的人,”

就在不久之前,帝国运通商会和新武力互助会为了合作在朗德堡进行了高层人员的会谈,为了商议具体的合作事宜,双方的人员不仅仅来自于总部,支部的具体负责人也参与了细节的谈判。想必时不时去新武力互助会打下手的塔西林就是这个时候确认到了这个人的吧。

站在两人面前的男人就一般的商业人士而言稍显年轻,面容也显得过分俊俏了,大概这就是他会被葛芙兰掳走的原因吧。不过就礼仪方面倒是体现出了超过了年龄的成熟,他作为商人所受到的栽培已经彻底刻进了他的精神。

从这张脸不难猜出,一开始商会会吸纳他的原因就是因为这张脸的公关价值吧,但既然他出席了上次的会议,那么他应该是已经向商会证明了自己的价值远远大于一般的花瓶。

在心中产生了这样的估计,薇拉对塔西林要面谈的对象有了一个基本的认识——一个前途无量的商会骨干。

“您好,我是来自于华兰联合魔法学院的塔西林·伊克斯珀,很抱歉占用了您宝贵的时间,我正在进行一个关于咒术的课题,因此想要就此请教您一些问题,”

恐怕只有在这种需要演戏的场合,塔西林才会表现得像是一个普通的19岁青年吧。那张满在强调“我只是一个未谙世事的学生”的脸,让习惯了那个市侩的塔西林的薇拉看着恶心。

佩尔克拿起塔西林的学生证看了看,说:

“能够帮到来自这样久负盛名的学府的学子是我的荣幸,不过在我的印象中贵校的学制似乎没有那么长,”

“那是当然,因为那本来就是过期的证件啊!”

薇拉当然知道塔西林的正体,对他身份的正确表述应该是“华兰联合魔法学院肄业生”,就算他确实曾经就读于这个大陆最顶尖魔法院校,也不能改变现在的他是在行骗的事实。

“那个,说来有些有些不好意思,就是因为这个课题一直拖着,我才一直拿不到毕业证。关于咒术的课题嘛,就是会难办一点,”

塔西林挠了挠头,露出了尴尬的微笑。佩尔克也配合地笑了笑,用的当然是商务人士的职业笑容。

“那还真是辛苦,我的故事大概没办法帮到你多少,毕竟我本人也从未行使过咒术。但我还是会尽量把我的经历告诉你,希望这能够帮到你,”

看来塔西林的形象塑造已经完全成功了,现在的佩尔克已经完全将他认定为“因为一时失足选择了咒术作为毕业课题的倒霉学生”了。

“不不不,如果您不想想起那样痛苦的事情的话,您也完全可以现在就走的,”

“如果这样的回忆能够帮到现在活着的你的话,那我又何乐而不为呢?可不能让过去束缚住了活人啊,”

听到了佩尔克的肺腑之言,旁观的薇拉更觉得欲擒故纵的塔西林恶心了。

佩尔克闭上眼吐出了一口气,背上的蔷薇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这只是幻觉,这只是精神创伤所致的反射,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在那个魔女已经死去了的当下,没有其他人能够启动自己身上的诅咒了,是的,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佩尔克睁开了眼,用话语编织起了昨晚未竟噩梦的场景。

* * * * *

少年佩尔克在巨蜥面前跪了下来,然而他并非是因为巨蜥的力量屈服。

尽管自己有充分的自觉这是百分百的自杀行为,但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制力让他不得不在怪物面前维持着这样卑躬屈膝的姿势,与之一同突然出现的还有遍布全身的刺痛,简直就像是有人沿着某种纹路在他的身体上扎进了无数根针一样。

“那个……果然……发动了吗……”

剧烈的疼痛压碎了佩尔克的话语。他是知道的,此刻一朵如血般鲜艳的“蔷薇”正在自己的后背上怒放,如同其触角一般的藤蔓迅速生长着,遍布佩尔克全身的同时也播种下了痛苦。

这在佩尔克体表蔓延的异象,正是这世上仅存的咒术使的咒术。谁又能想到,这看上去就像是寄生花一样的美丽“纹身”竟是那被世人不屑的诅咒的一种呢?

巨蜥当然不明白这一切,它唯一明白的就只是自己已经可以开饭了。它张开了血盆大口冲向了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的佩尔克,在那颠覆着感官的疼痛之中,佩尔克也能嗅到了,那巨蜥口中来自于先前牺牲者的血腥味。

然而,被“魔灾”锈蚀了本能的它并未察觉到强敌的邻近,换句话说,它不明白自己的死期将近了。

咻,噗!噗!噗!

三发黑色的投枪击中了巨蜥的身体,就像钉子一样把它牢牢地钉在了地面上。巨蜥还在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它不明白自己从被击中起就已经等同于死亡了。很快,三根投枪像蜡一样融进了巨蜥的身体,黑色的“毒素”在它的体内迅速扩散开来,巨蜥就连悲鸣都没发出一声,彻底没了生气,成了一具冰冷的身体。

“你这小狗,胆子不小呢,”

冷酷但又不失妖冶女声,这声音就像是一条鞭子鞭打着佩尔克的精神,比起身上物理层面上折磨着自己的诅咒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那声音的主人正是那魔窟的主人,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咒术使,将要毁掉了自己的人生和生命的女人。

“葛芙兰……潘德纳尔……”

作为回应,一条无形的鞭子打在了佩尔克的背上,尽管身上的粗布薄衣完好无损,但他的背上确实留下了一条通红的鞭痕。

“谁允许你直呼我的名字了?小狗就该有小狗的样子!”

在诅咒的强制力下,佩尔克匍匐在了地上,如若不是因为葛芙兰的诅咒无法染指精神,此时的他应该还会学上几声汪汪叫吧,就像真正的小狗一样。

在这样的状态下,佩尔克自然不知道葛芙兰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应该仍是同往日那般居高临下吧,那是将自己的快乐凌驾于这世上一切的人才会摆出的表情。

不过就算是敌视着她的佩尔克,也觉得现在把注意力放在自己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了。

在魔感神经的探查范围内,那一大团的“魔灾”仍在接近,刚刚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巨蜥应该只是这个队伍的侧翼吧。然而它们给人的感觉却又与一般的怪物不同,它们有着一个明确的目标,而不只是遵循着它们狂暴的本性漫无目的地捕食。而他们稳步逼近的目标,正是这位女暴君的居城。

在当时的佩尔克眼中几乎要充塞了整个天地的“魔灾”,在那个战事正酣的年份只是一个都没办法登上帝国编年史的小攻势,但它仍旧是超规格的,因为它们的到来只是为了讨伐一个人,这能顶上大半个军团的兵力,都只是为了讨伐一个人而已。

“‘维普尔’的苍蝇还真是不学乖呢,”

葛芙兰低声沉吟道,她应该是在估计四周遍布的固定诅咒法阵究竟能消灭掉多少敌人吧。居城的防卫是指望不上的了,在城主外出的当下,“维普尔”的讨伐军只要能够有一人跨过那道由诅咒组成的雷区,居城就会被不费吹灰之力地攻占。

“看来上次打得还是不够疼啊,这些苍蝇,”

一条黑色的链子突然缠在了佩尔克的身上,他还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就被这根链子拉到了空中。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等到视觉重新恢复正常时,他正躺在一个悬浮在空中的黑色平台上,简直就是“飞盘”这名词顾名思义的产物,而站在那平台上的操纵者正是他的“主人”——葛芙兰·潘德纳尔。

“在让他们知错之前你就好好在这看着吧,小狗,”

高空的狂风让葛芙兰的稻色卷发狂乱地摆动着,也吹开了她身上所披的厚重的皮大衣,露出了在那之下足以被称为情趣内衣的高露出度服装。迎着风她露出了不羁但也嗜虐的笑容,她的手上已经握着一根黑色的投枪,橙色的瞳孔正像猎鹰一样扫视着地面,寻找着下一个受害者。

此时她的形象简直就是对她这两年人生最恰当的总结——无主之地上无人能敌、暴虐背德的领王。

对于对魔法一无所知的佩尔克来说,他当然不会惊叹造出这样一个飞行物的咒术,他只知道被带到了这样的高空,自己能再逃跑的可能性已经无限逼近零。

自己被带回去了会经受什么样的惩罚呢?按照葛芙兰那病态的精神,要干脆地让他成为咒术的素材是不可能的。她先会让他活下来,活得比一般人都长,再用诅咒让他生不如死,直到他遥不可及的生命尽头。这才符合她的作风。

“就先把你钉了吧,蟑螂,”

葛芙兰已经发现了自己要攻击的第一个目标,她向着那个正挣扎在咒术陷阱中的倒霉鬼投下了第一枪。

“扶稳了啊!小狗!”

佩尔克还什么都没察觉到,飞盘就剧烈地摇晃颠簸了起来,若没有葛芙兰的缚身咒,他一定已经被甩出去了吧。

飞盘做出了一系列剧烈的回避动作,躲过了“维普尔”的第一轮反击,对于忽然出现在空中的目标,他们的反击也没能跳脱投射的范畴,只不过一般的军队的投射物只是弓箭之流,而它们投射的却是毒液、鳞片甚至是魔力的炮弹。

“真是对不起啊,我可没有一个一个拍死你们的心情!”

葛芙兰打了个响指,飞盘的底部猝然生出了无数根刺,瞬间成型成了投枪的样子,每一根都如同她刚刚投出的那根一样,包含着足以放倒一头怪物的诅咒。

“就连受苦也一点看头都没有的丑物们,都从我的天国中消失吧!”

咻咻咻咻咻!

瞬间,盘底不下三十根投枪陆陆续续向地面射去。这样粗放的战斗方式,也就在这种地面上没有其他友军的战况下是可以接受的了。

随着飞盘的飞行,第一波投枪的放出在地面上镇压出了它飞行的轨迹,被击中的怪物无力地匍匐在地上,任由诅咒之枪锈蚀它们的生命,即便如此后续的怪物却仍然像潮水一样前仆后继地涌上来。

要挡住它们只用两位数的投枪是远远不够的,葛芙兰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开始用自己的魔力直接控制起了飞盘。得到了主人魔力的补充,投枪又开始像雨后春笋一样顺着重力从飞盘下部生长出来。

本来佩尔克还以为,那投枪是由物质构成的,这样的话这个飞盘迟早都会被这样的攻击所掏空。但这样的推测被葛芙兰的第二波攻击彻底打碎了。同样是投枪的投射攻击,有了葛芙兰直接的控制,每一根投枪在射出后就马上又有一根投枪生长了出来,也就是说,这次地面上的敌人所面临的不再是一时的攻击,而是不间断的轰炸。

“那投枪就是术式本体吗?”

没经过魔法教育的佩尔克也就只能根据那投墙上异常浓缩的魔力来这么猜测了,虽然这还远远不是葛芙兰的看家本领,但已然大大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飞盘盘旋了几圈,持续释放着诅咒的豪雨,不肖几分钟,这葛芙兰口中的“天国”,便已变成了“维普尔”不折不扣的地狱。

曾经的森林变成了一大块平地,在这样密集的诅咒之下没有生物能够存活,就连无辜的树木也一样被葛芙兰的诅咒夺去了生气。枯死的木屑和怪物的尸体共同为这片平地铺上了一层诠释着死亡的地毯,在那之上插着的数以千计的投枪更是为这恐怖的场景平添了一股浓重的戾气。

倘若在死后的世界中存在某座专门为穿刺之刑而设立的地狱,其中的景象想必也不过如此吧。

“可怕……”

望向自己脚下的惨状,佩尔克不禁发出感叹。尽管这景象也可能是葛芙兰将他带回居城之后他将面临的命运,但至少在这一刻他还是庆幸,还好自己被葛芙兰发现了。

“那么,接下来你又要如何向我谢罪呢?小狗,”

这兴致盎然的声音又在一瞬间把佩尔克丢进了冰窟窿。

“是要把你的XX割下来让你吃下去,还是往你的XX里塞进只魔虫呢……不行,都有点腻了,”

葛芙兰拨弄着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地说道,让人觉得像个不知道该玩哪个玩具好的小孩,只不过她手中的玩具是刑具和足够撂倒那样的怪物的诅咒。

“呐,要赎罪的人是你啊!你倒是想个有意思的玩法啊,不要怕,尽管说,不管怎么夸张我都会用我的咒术实现的,”

那种东西……

佩尔克已经完全被葛芙兰的气势压倒了,被恐惧掌握了的精神彻底成为了一片空白,只有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颤抖着后退,即使这样也不能让他逃出葛芙兰的魔爪分毫。

“啊……啊……”

“你现在可以说人话了,小狗,快说吧,你有什么能取悦我的方法吗?有的话说不定我还能给你个痛快喔,”

“啊……啊……不要……”

葛芙兰的脸一下子阴沉了下来,愠色渐渐从那张妖艳的脸上扩散了开来。

“我应该说过你可以说人话了吧,小狗……”

佩尔克被这怒气推着,战栗着一步步后退着,不知不觉就已经退到了飞盘的边缘。这时只要他再往后退一步,他就会坠落到飞盘下的穿刺地狱之中。

“是吗,虽然还是少了些新意,但也还不赖吧,”

葛芙兰眯着眼睛,因为害怕而没注意到自己身后是万丈深渊,这样愚昧的死法虽说确实有些无聊,但姑且还算是和他“小狗”的身份相称。

佩尔克不知道葛芙兰指的是什么,还不知道自己距离死神只有一步之遥的他,当然不会明白葛芙兰已经准备好观赏自己失足坠落这一了无新意的戏码。

然而这也没有任何作用,理性依然失去了作用,本能操纵着像是木偶一般的身体后退,就算只有一步,就算只有一步也好,只要能让自己离那个恶魔远些就好。这样的想法充塞着佩尔克的精神,他当然不会意识到,即将将他推下深渊的并不是那暴君,反而是他自己。

终于,佩尔克抬起了脚,机械地走出了将会宣告自己死亡的那一步。

如果一个人自己选择了死亡,前来救他的不会是天使,只会是恶魔。

这句不知何时听过的话成为佩尔克坠落前突发的也是最后的念想。

“啧,”

葛芙兰察觉到了什么,她将手一挥,佩尔克身上的诅咒响应了主人的呼唤,那条缚住了他的锁链再次出现在了他身上。

“诶?”

在佩尔克坠落前的一瞬间,葛芙兰用那锁链一把将他拉回到到了飞盘。

轰!嗡嗡嗡嗡嗡。

就在刚刚佩尔克将要落下的位置,一根乌黑色的“柱子”在一瞬间立了起来,若不是葛芙兰将他拉回来,现在的他应该已经被那“柱子”撞得粉身碎骨了吧。

“……那是……什么……”

不,那并不是什么“柱子”,那是飞虫,数以亿万计的飞虫积聚在了一起形成了这条虫柱,不,这简直就是一道足以击落那飞盘的龙卷风。

修正前言,佩尔克并不会被这根“柱子”撞死,他本来的命运应该是成为这些飞虫的饲料,未等坠落到地面就被啃食得尸骨无存。

然而葛芙兰却把他拉了回来,而且很明显她脸上的怒气已经转移到了这些喧闹着的飞虫上。

“给我玩这套吗?”

如果是对手是如同潮水一般的飞虫的话,就不能像之前一样用投枪去扫荡了。如此之多的攻击对象,对于精于“定向击杀”的咒术使而言确实是个棘手的对手。

“看来你们也确实在我身上花了不少心思呢,还特地调来了能养出这种恶心的家伙的那个叫‘王虫’什么的家伙,这般心力值得被褒赏。只不过,苍蝇的脑容量终究还是不足,你们啊,弄巧成拙了啊!”

狂气的笑容再一次出现在了葛芙兰的脸上,她扯下了自己胸口的布条,镶嵌于双乳之中的什么开始闪耀起了不祥的光芒。那东西就像是种子一样,与佩尔克身上相同的“蔷薇枝条”开始以它为中心在葛芙兰的体表上迅速生长着,不一会就布满了她的全身。

“向吾不幸的领民宣告,汝君在此!”

以此为始,无视四周蜂拥而起的虫群,葛芙兰开始了她的咏唱。

这些虫子当然不是凭空冒出来的,之前第一波攻击的怪物体内大概都寄生着数以万计的虫卵吧,它们仅仅是用数量来对葛芙兰进行消耗的杂鱼罢了。真正的主攻手正是这些在宿主死后才破体而出的飞虫。

“……还活着……”

佩尔克稍稍拾回了一些理性,至少他总算是理解了自己还好好地活着这个事实。不需要过多的观察,只需要有基本的视觉,看到这遮天蔽日的如同悬浮于空中的浊流一般的虫潮,就算是傻子都该明白,葛芙兰已经在自己的领地上身陷敌人的包围了。

况且还有一个让人十分不安的事实。

“它们……都带着诅咒?”

从魔感神经看得很清楚,整个虫群都早已被烙上了诅咒的烙印,但它们却还活着,还能用这样包围阵围困空中的飞盘,而不是像先前被投枪击中的怪物一样倒毙。这意味着一个可怕的可能性——它们也许对葛芙兰的诅咒是免疫的。

“那样的话,葛芙兰的攻击就都不会奏效了,也就是说……我就要在这里被这群虫子啃啮致死吗?”

佩尔克一下子瘫坐在了飞盘上,他机械地转过头看向葛芙兰,她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咏唱。

为什么?为什么还能这么冷静?自己的攻击明明对对方都没有效果啊,这样的话为什么还能像现在这样毫不慌张地念诵着咒语。

佩尔克百思不得其解,但有一点是确定的,至少在这一刻,他希望葛芙兰能赢,对眼前死亡的恐惧让之前她的罪过都一笔勾销了。

佩尔克不明白的是,葛芙兰并非是在做无用功,在她看来,这场战斗已经是她赢了。现在在眼前耀武扬威着缩小着包围的飞虫,不过是一群还没死透了的尸骸罢了。

虫群上会出现自己的诅咒?它们对自己的诅咒免疫?那都没关系,就算自己的诅咒没办法将它们判定为目标发动,诅咒的术式也是能作为杀伤手段使用的,比如说操纵这些诅咒爆炸。要打个比方的话,就像是已经没办法再通过正规用法放电的电击器,还是可以用某种“邪道”让它的电池爆炸来杀伤对手的。

当然,这样粗放的没有特定目标的术式当然远远跳脱了咒术的范畴,但是有谁规定过咒术使就只能使用咒术吗?

这件事并没有说的那么简单,每一只飞虫身上都带着诅咒,这也就是说要向所有的数以亿万计的术式发出自爆的信号。所以葛芙兰才要加上这么长一段的咏唱,还要用诅咒暂时对自己进行改造以优化魔力的传导,毕竟她是在做一件她不擅长的事情。

在战场上停滞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是一次豪赌,但如果这么做就可以一击解决掉它们全部,只有懦夫才会与这胜机失之交臂吧?

虫群已经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包围着飞盘的球,只剩下最后一击就可以把葛芙兰同她的飞盘一起捏碎。

“……繁星中最为黯淡的一颗,夜空中没有你的应有的位置,我将赐予你尘世最高的荣光,请坠落于此处吧!”

葛芙兰完成咏唱的一瞬,她胸口的那个东西释放出一阵强大的魔力波动。被这波动触及的佩尔克瞬间感觉如同被猛火焚烧着一般,他痛苦得在圆盘上打滚,尽管实际上并没有一团火花在他身上迸发出来。他不知道,实际上这自毁指令对他身上的诅咒也是有用的,只不过这点热量对人类而言只是痛苦而已,对于飞虫已经足够致命了。

虫群的全部攻势在这瞬间功亏一篑。虫群在一瞬间停止了收缩,在一秒钟的停滞后,这个棕褐色的“球壳”开始逐渐染上鲜血的赤红色,变色的部分开始逐步瓦解成碎末,那是因术式而爆炸的飞虫的尸骸,仅仅是漂浮在空中,勉强维持着一个轮廓模糊的球形。

仅几秒,那曾足以吞噬掉任何生物的虫群,变成了一层只要一阵微风就会被吹散的血雾。

“好了,接下来那个叫做‘王虫’的公猪在哪呢,把这么多秽物带进来的悖逆,可别指望我……”

葛芙兰还没说完,一支箭就回应了她的挑衅,穿过血雾,正中她那裸露在外的“核心”。

飞盘崩解,佩尔克眼中的世界,包括那中箭的暴君,都一同开始坠落。

* * * * *

疼痛让佩尔克重新取回了意识,术式产生的烧灼感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遍布全身的剧痛。

“这里是……天国吗?……”

从那样的高空坠落,按哪种常识而言都是会毙命的吧。不过从这浓厚的血腥味来看,恐怕这里更接近于地狱吧。

“初次见面,还请允许我自我介绍,”

堂堂的宣告突然闯进了佩尔克的耳朵,他本能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这动作却轻易地折断了一直支撑着自己的树木,一棵成年的大树竟就这样被一个小孩子压成了粉末,这当然也是葛芙兰诅咒出的杰作。

佩尔克蹒跚着爬起身,刚刚的摔伤已经没办法加深他全身的痛苦了。再次审视四周,成群匍匐在地上的怪物尸体,因为被诅咒而瞬间枯死的树林,以及在不远处的小块空地上对峙着的两人,都在提醒着他,这里并非地狱,而是比地狱更糟的人间。

“还活着……”

佩尔克的语气中不难听出一丝失望,所谓“最糟糕的奇迹”,莫过于此了吧。

“唷,好歹听别人把话讲完嘛。要把你请出你的居城,请下你的天空,可费了不少工夫呢,‘大明星’,”

这男声的主人听上去还留有不少余地,究竟是怎样的豪杰才能在面对那暴君时还如此从容不迫?

受这好奇心所驱使,佩尔克望向那小块空地,他的视线穿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环境,落在了那唯一的两位活人身上。

对峙的双方,一方自然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刚刚才被击落的葛芙兰·潘德纳尔。她的脸上现在满是恼羞成怒的神情,怒视着自己的对手,散发出了平日不能及的极大的威圧感。就像是被击伤了的老虎瞪着猎人一般,那是会咬人的眼神,是恨不得要生啖其肉的神情。

相比这边的伤兽,另一边却可以算得上是仪表堂堂的英豪。那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以战士的标准评判的话算不上精壮,但合格也是绰绰有余了。暗青色的头发在前额上被梳了起来,在脑后扎成了一条马尾,眉宇之间带着轻松自若的笑意,那表情好像在说击落葛芙兰只是牛刀小试一般。

他的右手拿着他的武器,一把骨白色的长弓,足足和他的身高平齐的破格尺寸让人看着不寒而栗。尽管身上披着的披风有些破旧,披风内的衣着也都是朴实无华的甲胄,甚至可以轻易看出来是来自于不同势力战利品的混搭。即便如此,这也无损于他身上自然而然散发而出的英雄气概。

佩尔克不禁想起了一年前的往事,那时自己还是自由之身,帝国与联盟边境已经传来了关于“维普尔”的风声。街上的大人们不是说像闲聊怪谈一样描述“维普尔”的暴虐,就是马后炮一般地嘲笑联盟的民主制度怎么培养出了这么一个怪胎。那时的诺凡菲尔德就这样用隔岸观火的态度度过了战争的第一年,与帝国其他的“堡垒”无异,丝毫没能意识到大难临头。

但就算在像看笑话的第一年里,佩尔克还是听到过异样的声音的。

“‘维普尔’是我们‘魔蚀者’的解放者!他们要打碎这个不合理的秩序,建立‘魔蚀者’平权的世界。想想看吧,亲爱的同胞啊,我们同为‘魔灾’的受害者,为什么要被比我们弱小的一般人视若尘土,仅仅是因为他们比我们正常?我们的力量不应该被弃置,但他们却一直在拒绝我们。我们已经受够了这样的生活了,既然用和平的方式行不通,那我们就用暴力,用暴力让他们听话!‘维普尔’是我们的大英雄!‘维普尔’万岁!”

某个人曾经在广场上这么热情地对如同木偶一般的行人高呼道,人们都用呆滞的眼神看着他,或者根本对其充耳不闻。直到几分钟后“古拉维斯”的巡逻队把他拖走,究竟又有多少人听进了他的话呢?

当时的佩尔克就是那少数的一个,现在的他重新回想起那狂信者的话语,只是因为那一个词——英雄。

“那是‘维普尔’,那就是……英雄……”

那位勇敢地直面葛芙兰的武者的形象,从此深深地烙进了佩尔克幼小的心灵,冲破世间对于“维普尔”的种种诽谤,牢牢地和“英雄”一词捆绑在了一起。

“那么就重新开始自我介绍吧……”

男子微微弯下腰,将左手放至腰间行礼道:

“我的名字是法罗·希尔塔,‘维普尔’的……”

然而法罗的话还没说完,葛芙兰就又唤出了一根投枪向他投了过去。法罗面无惧色,从他的左肩突然生长出了一条硕大的骨臂,这根像巨人骨架一样的左臂充当了他的盾牌挡下了投枪。尽管受到诅咒的骨臂迅速腐朽瓦解成了粉末,但它的主人法罗仍旧安然无恙。

佩尔克差点忘了,就算看上去再怎么正常,那个男人作为“维普尔”的一份子,也肯定是受到了“魔灾”的诅咒和祝福的存在——“魔蚀者”。

“看来,你更习惯用更野蛮的方式来交流呢,”

阴霾开始浮现在法罗干练的脸上,他的声音也放得低沉了些。这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有些失望或寂寞。

“要知道,跟那两个偏执狂沟通还真是地狱一般的经历呢,‘驯兽者’阿格里娜·海瑟和‘王虫’罗杰·巴尔森,和那两个怪胎磨了整整两天嘴皮,他们才给了我这些‘消耗品’。废了这么大番功夫,我才让你把‘核心’暴露出来,才把你拉到和我同样的高度。就算我是弓兵吧,你总是呆在高空还是很困扰的。再说,如果没办法向当事人显摆的话,我的炫耀欲可是没办法平息的呢,”

法罗自我解嘲道,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叙述着自己是如何做到了之前无人做到的事。

葛芙兰的怒气退回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更让人不寒而栗的冷峻表情。她已经认识到了对方并非是自己能够轻松取胜的对手,所以她唤回了自己身为人类的理性,并准备将它锻成一把比起野性和愤怒更为咄咄逼人的利刃。

“耍小聪明的苍蝇,我记住你了,你确实是那群苍蝇中最烦人的一只,”

蔷薇盛放在了葛芙兰的胸口,一点一点地用咒术,或者说是祝福的方式治愈着之前被击中的伤口。方才的狙击让葛芙兰在那一瞬间内失去了对自己所有术式的控制,正是因此,她利用浓重的诅咒构筑起的飞盘才会在那瞬间崩坏。

然而飞上了高空的箭矢毕竟也是强弩之末,葛芙兰的“核心”虽然被重创,但是并没有被粉碎,这也就意味着虽说被削弱,但她对咒术的操纵仍然健在,并且在自我祝福的作用下逐步地恢复着。

“那还真是不仅惶恐啊,我只是一介不足挂齿的弓箭手,能被像你这样即将遗臭万年的人记住,还真是‘光荣’,”

法罗扯下了自己的斗篷。从裸露出的后背上,一支硕大的骨箭在右肩胛骨旁迅速生长了出来。

战斗还远远没有结束。他至今为止的计策并非已经使他稳操胜券,只是给了他一个和葛芙兰同等战斗的机会,一个唯一的击败她的机会。

从这个角度来说,之前的战斗仅仅只是把葛芙兰强行拉到了法罗的赌桌前,法罗真正的豪赌从现在才开始。

法罗拔下了背上的骨箭,将它搭在了那把巨大的长弓上。

“那么就让我们开始第二回合吧,”

英雄专有的自信微笑出现在了法罗的脸上。

佩尔克这才从这场历史剧中惊醒,这场名为《葛芙兰讨伐战》的剧目确实精彩绝伦,但他的立场可并不能让他安稳地当一个观众。当那两个强人开始对攻,这几十米的距离可没办法保证一个无力者的安全。

不过,这也是个机会吧。

现在自己的身体应该是出于一生中最糟糕的状态吧,高空坠落似乎震碎了自己的每一块骨头,它们的碎片又割裂了自己的每一块肌肉,但葛芙兰正集中着精力对付眼前的对手,这么好的逃跑的机会可是过时不候的,难道自己从一开始冒着风险逃出去就是为了给她捉回去吗?

快动起来啊!我还要活下去!

本能在这关键的时刻再次扛起了他的精神,他不去想了,不去想就算自己在这里跑又能跑多远,又能跑到哪里去,也不去想外围的“维普尔”又会怎么对待自己,更不想如果葛芙兰赢了又会怎么样。他只想逃,就算只是现在也好,逃得离葛芙兰越远越好。

一个无人见证的奇迹出现了,一个刚刚从百米高空坠落的少年,无视着缠绕着全身的剧痛,居然靠着自己的力量走了起来。一开始还只是蹒跚,刚走出几步,就又被枯死的树枝绊倒,简直就像是初学步的婴儿。但是他一次又一次的爬了起来,一步步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了几步,又跌倒在地上。

如此往复,无视身后咒术与飞箭的往来,少年确实在一点一点地远离英雄和暴君的战场,

* * * * *

佩尔克停了下来,抿了一口已经凉了的红茶,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抱歉,我在那个时候就开始逃跑了,所以我并没有目击到多少场面”。

“然而,那场战斗你是唯一的见证人,”

塔西林在心中默默反驳着佩尔克未说出的潜台词。

法罗·希尔塔的出现可谓是这次采访的意外收获。这是个陌生的名字,被他唤作“偏执狂”的阿格里娜·海瑟和罗杰·巴尔森反倒是两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前者掌管着“维普尔”战时的怪物战力,直至终战才确定被讨伐,后者更是活到了战后,作为“维普尔”的亡灵继续着他们未竟的事业。

能够用这样轻浮的语气称呼那两位人物,这个法罗想必也是“维普尔”的中坚人物吧。

但是,为什么他的名字就这样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就算是敌方的干将,这样的人物居然连诽谤的恶名都没留下吗?

尽管这边是极其不正常的违和感,但塔西林毕竟并非历史学家,真正触动了他的神经的却是另一件事。

“魔女的……‘核心’吗?”

这样就可以解释一切了,葛芙兰会忽然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村妇变成威震一方的咒术使的原因,搞不好都是因为这个“物品”。

这么说的话,这个“核心”能够让嵌入者获得举世无双的咒术,甚至不需要任何关于魔法的知识。倘若这世上有什么魔导器能够被称为“傻瓜魔导器”的话,这个“核心”也一定是其中的佼佼者了。

说不定,就连战时那异常的暴虐性格,其实也是那“核心”在作祟?

“那个传言,难道是真的吗?”

塔西林沉吟着,他的脑子正翻寻着自己过去曾学过的知识。当他全力消化着佩尔克给出的信息时,薇拉忍不住向佩尔克问道:

“所以你就这样逃出去了吗?”

佩尔克放下茶杯,脸上闪过一丝凄切的苦笑。

“我可从来没说过这是个有意思的故事,”

* * * * *

“狂妄的苍蝇,这里可还是我的主场!”

面对飞来的骨箭,葛芙兰一跺脚,一面土墙在她面前升了起来替她挡下了对手的第一击。巨大的冲击力让裂纹迅速从骨箭的尖端扩散开来,粉碎了这葛芙兰的第一面盾牌。

当两人再次从飞扬的土尘中看到对方的脸时,法罗的第二支骨箭已经搭在了弦上,葛芙兰的手中也正握着一根漆黑色的投枪。

一场骨箭与咒枪的远距离对攻开始了。

乍看上去,法罗似乎已经压制了葛芙兰。那把硕大的长弓似乎完全没有拖累他的速度,他迅速地移动着,躲避着葛芙兰投出的投枪,并不断地射出从背上生长出的骨箭。相比起来,葛芙兰就好像被法罗的攻击压制在了原地,只得通过不时生出的土墙挡下法罗的攻击。

然而,法罗心里却很明白,葛芙兰并非是不能移动,而是不需要移动。

法罗加快了脚程,一下子窜进了葛芙兰的身后,对着那个看似毫无防备的后背射出了一支骨箭。

这来自于自己视觉死角的攻击,葛芙兰绝不可能有反应过来的可能,然而又是一面土墙在千钧一发之际挡在了法罗和葛芙兰之间,正如之前数次一样替自己的主人挡下了那足以致命的箭矢。

葛芙兰回过头,不慌不忙地转过身丢出了手上的投枪。当然她的攻击也被法罗轻易地躲过了,不过看她游刃有余的样子,她恐怕根本就没有认真瞄准攻击吧。

“这样的话再拖下去可不妙,”

法罗的大脑飞速地分析着这看似乐观的战况,在他看来真实情况可比起表面要不乐观得多。刚刚的攻击会被挡下来,就代表土墙的防御并非由葛芙兰本人进行控制,而是一种只要开始运行就会自动保护主人的法阵。

既然是咒术使,那么这效果肯定也是通过对这土地施加咒术达成的吧。如果是这样,谁又知道葛芙兰没对这片土地下其他的咒术?

“也就是说,就算用怪物群把‘雷’踩了个遍,再用‘王虫’的杰作对土地中的咒术进行分解,也没办法清理干净吗?”

这还是法罗踏入这战场以来第一次感到棘手,原本他以为自己的敌人仅仅是葛芙兰一个人,现在他明白了,这战场本身也是他的敌人,正如葛芙兰所宣告的一样,这里是她的主场。

况且,消耗战对身为攻方的他来说可谓是天然的不利。更何况对于葛芙兰来说,只要耗到自己的“核心”完全恢复,这场战斗就是自己的胜利了。

“你也不过如此呢,还以为你能拿出什么有些看头的东西呢,这样的话我也没必要留你的狗命了,”

葛芙兰一脸嫌弃的表情,明显对这种毫无结果的远距离对攻感到厌烦了。她一挥手,用土地中的咒术将大地掀了起来,以自己为圆心形成了一个无死角防御的半球。

“这么急着就要用王牌了吗?”

看对方这固守的势态,恐怕她是要直接使用对自己的咒杀术了吧。这并非不可能,在土球四周散布着的骨箭残片正是极佳的触媒。如果果真如此,当她施术结束的那一刻,胜负就将被决定,自己也将会毙命于此。

不过咒杀术需要大量的附加咏唱,所以她才会构筑起那土球掩护自己吧。那么自己唯一的希望就是击碎那土盾,打乱葛芙兰的咏唱,至少这样还能把局面拉回到一分钟之前的僵局。这并非做不到,只要集中攻击一个点,那种厚度土盾还是能够攻破的。

不过真的是这样子吗?

法罗停下了脚步,他没有在再从背上抽取从自己身体中长出的骨箭,这次他第一次打开了绑在腰间的箭兜,取出了一支比骨箭细得多的箭。虽说箭身上是让人觉得有些脏兮兮的灰黑色,这颜色掩去了刻在箭身上的复杂法阵,但这箭还是让人本能地感到一种与其尺寸不符的凶恶感。

法罗拉弓,向着葛芙兰的屏障放出了决定性的一箭。

咻!

轰!

当那细如丝线的灰箭刺进土盾的瞬间,炽热的火焰瞬间爆发出来,包围住了整个半球,葛芙兰用来保护自己的屏障瞬间变成了烘烤自己的“土窑”。这哪里是射出了一支箭,这根本是射出了一发小型炮弹吧。

火光照在法罗的脸上,照亮了他丝毫不敢有所松懈的表情。尽管渗透进箭身的火药和刻在表面的缩小版爆燃法阵很好地发挥出了效果,但就凭这样的攻击是不能扭转不利的局面的,也就是说……

“没能干掉,”

从火中走出的,正是毫发无伤的葛芙兰。

“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我就可以拍死你这只烦人的小苍蝇了,”

两种矛盾的心情在葛芙兰的脸上奇妙地混合着,一边是没办法速战速决的恼怒,另一边却是终于棋逢对手的愉悦,最终组成了这张扭曲的女暴君的面容。

“和咒术使战斗,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特别是我这种拿自己的身体当成消耗品的人呢,”

唯一能让法罗觉得些许安心的是,刚刚的火焰应该把他先前射出的骨箭残片烧干净了吧。所有他射出的骨箭都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换句话说他们都可以作为咒术的触媒,引导咒杀术带来的死亡精准无误地降临在自己的头上。就凭这一点,法罗就该名列最不适合和葛芙兰战斗的“魔蚀者”名单之上。

当然,他更不会知道,刚刚包围在葛芙兰四周的半球中实际上也包含着她的咒术,就像是一面未完成的拼图一样,只需要放入最后一块部分——触媒就会被激发。顿时法罗将会被自己脚下的土地所吞噬。也就是说,如果他刚刚仍像之前一样用骨箭进行攻击的话,现在他就会被埋在厚厚的黄土之下了。

这正是葛芙兰卖出的破绽,这看似可以攻破的全方位防御,实际上却是引诱对手落入深渊的陷阱。

他说的实在没错,“和咒术使战斗,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油嘴滑舌的家伙,等我逮住了你,看我不把你的嘴缝起来,”

“哈,拭目以待,”

嘴上的交锋暂时代替了对攻,这是下一场暴风雨前的宁静。两人互相审视着,重新对战场的形势进行着估计,并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

从法罗一方来看,尽管刚刚通过爆炸箭矢漂亮地化解了一次危机,但形势的不利并没有因此减少分毫。“核心”还在继续恢复着,这片土地目前也还在对方的咒术控制下,被拖入消耗战对自己是压倒性的不利。这么说来,稳健的战法是行不通了,必须要在“核心”完全恢复之前那击杀对方。

总结现状,箭兜中的爆炸箭矢还有五支,“王虫”罗杰·巴尔森的虫卵还有三罐,绑在大腿上的小刀一把。还有便是自己身为“魔蚀者”被赋予的异能,一副能够无限再生并随意塑性的骨骼。尽管在某种程度上这能力是被咒术克制的类型,但就可塑性而言法罗的能力无疑占有绝对优势。这无疑是法罗手上握有的唯一一张王牌。

从葛芙兰一方来看,自己的形势其实并非像法罗设想的那样乐观。“拖时间”的选项实际是不存在的,被直击的“核心”还能维持这种强度的战斗已是万幸,要想在这种状况下恢复到万全的状态完全是痴人说梦。不过既然对方没能看穿这一点,自己就还能虚张声势一段时间。但更不容乐观的是土地的情况,怪物散布出的“魔灾”正一步步蚕食着其中残存的咒术。如果失去了土地的控制能力,自己就将被逼入极端不利的肉搏战,为了避免那种情况的发生,自己就必须在土地中的咒术完全失效之前击败法罗。

总结现状,使用祝福强化过的皮大衣大概还能承受两次非物理攻击,大衣里六把应付近接战的诅咒匕首还都处于随时都能使用的状态,“核心”的咒术控制力大概是完备状态下的五成,土地中的咒术大概还能够维持十五分钟左右。在周遭咒术的术式和触媒紧缺的情况下,对这十五分钟的运用将直接决定了这场战斗的胜负。

“既然这样的话,”

在不可见的时间线的逼迫下,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最为冒进的策略。

两人之间维持着十步的距离。弓箭手丢下了自己的长弓,拔出了小刀。魔女脱下了厚重的大衣,两把匕首已经出现在了她的指缝间。

空中像稀泥一样缓慢流动着的云层,经受过咒术洗礼的死之森林,在物质的表面下暗流涌动的魔力。在双方冷战的气场下,时间都似乎要为之静止。

嚓。

远处似乎传来了树枝折断的声音,这意外的噪音成为了开战的信号。

“变质!”

“强化!”

两人同时喊出了第一轮的招式,并开始向对方跑去。

刚跑出三步,葛芙兰向着同样向自己冲来的法罗掷出了已经被裹成了一团的大衣。

大衣中的祝福,原本是为了抵挡雷电、火焰以及魔力这样的非物理性攻击施加的咒术,但既然是咒术,只要变换一下序列,就会变成杀人的诅咒。葛芙兰刚刚所做正是如此,大衣中的祝福业已变质成了诅咒,再叠加上大衣中仍裹着的四把匕首中的诅咒,现在的这件大衣已经变成了一颗诅咒的炸弹。

法罗也毫不犹豫向那大衣掷出了一个圆壶状的小陶罐,陶罐在空中迸裂成为了黑色的虫雾将那“炸弹”包裹了起来。那样浓重的诅咒不是光凭飞虫就能分解得掉的,法罗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左手从箭兜中抽出了一支灰箭,右手的上臂上迅速生长出了一把以骨头为弓身,以肉筋为弓弦的短弓。

对着被飞虫固定在了空中的靶子,法罗以自己变形的肉体为弓放出了一箭。

轰!

由飞虫组成的黑色球体在空中变成了一团火球,那件大衣与依附其上的诅咒一同被箭上的爆燃符文焚烧殆尽。

“有破绽!”

葛芙兰的声音提醒了法罗,即使是有着那般威力的炸弹也不过是佯攻而已。

下一秒,土壤的灰黄色涂满了法罗的视野。

从地上生长出的两条硕大的手臂握成了结实的拳头,不,应该说是两把足以把他的头颅砸碎的超规格战锤更为恰当。

嘭!

千钧一发间,“巨人的骨臂”再次从法罗的背上生长了出来,这两条尺寸与对方旗鼓相当的手臂硬生生接住了这记直拳。两对同等巨大的手臂就这样以一方握拳一方抱拳的姿势进行着势均力敌的角力。

“停下来了呢,”

“!”

法罗脚下的大地瞬间变形成了了一对尖刺,用刺穿脚掌的方式将法罗钉死在了这个地方。

“这样你就玩完了呢!”

葛芙兰发出了胜利的宣言,确实,如今已经被钉死在了地上的法罗已经如同砧上鱼肉任她宰割。

“是吗,那可说不定呢,”

尽管被刺穿的疼痛并非没有显现在他脸上,但法罗的表情却还是没显现出惊慌失措,不如说反倒比葛芙兰使用咒杀术还显得镇定得多。

确信自己已经必胜了的葛芙兰终于出现在了他的视线范围内,除了手中挥舞着的两把尖刀,还有两条从土地上长出的手臂跟随着她,一同发起了对法罗最后的总攻。

“暴走吧!吾之骨骸!”

法罗一声令下,重重乱骨如同雨后春笋一般从他的身后破体而出,以疯狂的速度生长,迅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骷髅上半身,将法罗掩护在了层层肋骨之中。这便是法罗应对猛攻披上的盔甲。

“嘁,虚张声势,”

葛芙兰不羁地笑了,什么巨人的骨架,那种东西只要一接触到匕首上的诅咒就会枯朽成粉末。说白了,就算长出了这种吓人的东西,在她面前法罗还是与赤身**无异。

嘭!

新的两条骨臂又接下了两条土臂的攻击,这样一来法罗的四条骨臂都被土臂控制住了。

葛芙兰杀进了法罗白兵战的范围,先是对着“巨人的肋骨”来了一刀。

砰!

从那渺小的刺入口,“蔷薇的藤蔓”迅速蔓延了开来,不需要法罗和葛芙兰的单挑决出胜负,只需要几秒它就可以让这蔚为壮观的骨架化为骨屑。

法罗果断地切断了骨架与自己的联系,同时两条骨刺从脚踝上部生长了出来,一举捣断了束缚着自己的地刺。重获自由的他向旁一躲,摇摇晃晃地躲开了葛芙兰的第二次斩击。

“呼,好险。你没有任何近身格斗的经验还真是太好了,”

尽管脚上已经淌满了鲜血,法罗却没有趁葛芙兰这次挥空拉空与他的距离。相反他马上勉强地重整了姿态,并向着葛芙兰挥出了右手的短刀。

铛!

葛芙兰左手的匕首挡下了来自于短刀的斩击,诅咒迅速在短刀的刀身上扩散开来。法罗没有犹豫,他没有试图用蛮力突破匕首的格挡,他果断地松开了握着小刀的右手,举起了那只已经生长出了锋利骨爪的左手。

尽管已经注意到了对方的举动,尽管已经命令自己的右手挥上去挡下对方的攻击,但葛芙兰还是慢了法罗一步。法罗说的没错,这连续格斗时的反应差,正是这村妇不习武艺的铁证。

“就给我乖乖下地狱吧!”

对着葛芙兰胸口泛着不祥光芒的“核心”,法罗的左爪毫无犹豫地刺了过去。

“?!”

没有击中人体的手感,一阵恶寒却从左手传遍了法罗全身。

法罗神情一变,他迅速收回了自己的左手,往后跳了一大步。虽然脚踝的伤势让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落了地,但这样的不体面让他闪开了来自两把匕首的反击。

巨人的骨架轰然倒塌,失去了角力对象的土臂也重新归于尘土,两人的距离也恢复到了第一次对峙时的样子,然而战况却已经不可能回到开局的样子了。

从落尽的骨屑中现身的葛芙兰一边用指尖玩弄着两把足以致命的匕首,一边用饶有兴趣的眼神看着法罗,就像小孩子看着捕鼠夹上抖动抽搐着的老鼠一样的眼神。

“啊,还真是惊人呢,凭着那样的脚踝居然还能活动,还真是惊人呢,‘魔蚀者’的自愈能力什么的。呵呵呵,看来你不会那么容易被整死呢,接下来的几个月可不知道能多多少乐子了,”

法罗没理睬葛芙兰不无挑拨的发言,他迅速取下了第二个虫卵罐,将它打碎在了自己的左臂上。乌黑色的虫雾即刻将他萎缩着的左臂包裹了起来,没一会就将这条手臂连同它染上的诅咒啃食殆尽,只留下了一个血淋淋的不规则断面。

“亏我刚刚……自己还说‘对付咒术使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汗水涔满了法罗的额头,几根暗青色的头发杂乱地贴在了上面,“处理”掉自己的一只手臂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然而他却连一声也没哼,在最后还没忘了自嘲一句。

葛芙兰眯着眼睛,刚刚愉快的神情已经在她脸上一扫而空。

“你……还真是让人不快呢……”

至今为止葛芙兰见过许多敌人,有不知疲倦只知道向前突击的怪物,也有信仰着“魔蚀者”平权高呼“替天行道”的战士。得了吧,即便说得如此好听,本质上人类也不过是高级些的动物罢了。只要看看他们受苦时的丑态就该明白了,不论嘴上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到最后求生的本能都会抹去一个人的性格、理性、尊严以至一切。只是为了少受一次的鞭笞,一个过去高傲的骑士就可以咀嚼、咽下一个星期的秽物。如果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头颅,即使是皇帝也不会介意从今往后作为一条宠物犬活下去。

这样的世界观不知从何开始就蚀刻在了她的脑海之中,在获得“魔女”的力量之后,葛芙兰愈加以此为乐了。受苦的人是世上最浑然天成的弄臣,而痛苦则是这世上最精彩绝伦的喜剧。这种绝对支配的**甚至胜过了**,让她日夜乐此不疲,所以她才会称这里为“我的天国”。

没错,这片土地正是葛芙兰的乐园,在这里她能够无止境地享受自己折磨的狂欢。直到这个男人的到来。

然而这个男人,这个即便被虫群活生生地啃掉一只手臂,也能面不改色地开着玩笑的男人。这样的痛苦也丝毫没有扭曲他的面容,更别提侵蚀他的心灵了,恐怕就算把他千刀万剐,他也只会笑着嘲笑自己的屠刀不够锋利吧。

“你这苍蝇……还真是让人不爽呢,真是让人不愉快……”

葛芙兰联想到了传说故事中那一个个让自己作呕的身影,苦涩的挫败感渐渐爬上了她的心灵。自从自己变成这副模样之后,她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不愉快。

决定了,这个全盘否定了自己的世界观,不能为自己带来一丝快乐的男人,我要让他从这个世界消失。

这是第一次,葛芙兰对他人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杀意。

“我要杀了你,”

面对这样阴森的发言,法罗也不为所动,依旧用不痛不痒的语气回道:

“那你可得抓紧时间了,因为虫卵的孵化时间可是相当短的喔,”

刺痛顿时从葛芙兰的脚踝冲上了她的大脑,她低头往脚底下看去,一条半截身子还埋在土里的“骷髅蛇”正咬着自己的脚踝。

“!”

尽管马上用脚踩碎了骨蛇的头颅,但已经太晚了,毒牙中的虫卵已经注入了她的身体,正如法罗所说,虫卵的孵化时间可是很短的,说不定下一秒这个名叫葛芙兰的魔女就会变成令人作呕的毒虫的母巢。

“看来是赌赢了呢。我呢,之前就一直在想,用咒术操纵土地和用一般的魔法操纵土地有什么区别,其中之一就是通感的有无。咒术是相当直截了当的,对土地的控制简单地说就是诅咒土地让它变成自己想要的形状。我就猜,这样简单操纵与**纵的关系之中不存在反馈,从我的‘脊椎’没被这片土地挤碎看来,你确实没办法感知这土地中所发生的的事情呢,”

葛芙兰不得不承认,法罗的推论是正确的,自己确实没办法感知到这只骨蛇的存在。即便如此,自己对这片土地应该是施加了“使自己免受任何恶意”的咒术的,之前塑造出层层土墙挡下法罗的箭的就是这咒术。那么为什么对这骨蛇如此浅显的攻击它却没能起到作用?

原因其实很简单,操纵着这块离体的骨头的并非是法罗,而是先行孵化出的虫子。“恶意”是人类独有的意志,而驱使虫子的仅仅是被改造了的本能,也就是追求诅咒的本能。所以土地的加护才会失效了。

然而对于葛芙兰,她已经没有余裕去细想事情的原因了。为了阻止体内的虫卵孵化,在她面前剩下的选项就只剩下一个。然而那选项将会将战况带入她最想避免的情形。

做,说不定就正中法罗下怀;不做,再过几分钟,不,只要几秒,自己就会变成虫群的饲料。

要选哪个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果然,我也不能跳出人类的桎梏啊。

“以领王之名发令!不忠的臣民们!回归吾身吧!”

空气也似乎因聚集起的诅咒而躁动着,“蔷薇藤”再次爬上了魔女的胴体,鲜艳如血的“蔷薇”盛开在了她的皮肤之上,漆黑的颜色慢慢地从那“蔷薇藤”中渗了出来,一点点地改变着葛芙兰的躯体。

通过将在场的诅咒聚集在自己身上,葛芙兰以丧失土地控制权的代价杀死了体内的虫卵,同时这诅咒也过分地强化了自己的身体,将一头人形的怪物召唤到了战场上。

失去了发圈的束缚的稻色卷发像是终于获得了解放似的在风中狂舞,变得苍白的皮肤更像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灰色的眼中充满着对世间一切的诅咒。四肢已彻底被“蔷薇藤”染黑,异化成了非人的形状,只有这一切诅咒的根源仍好好地镶嵌在葛芙兰的胸口,被一条条“蔷薇藤”所簇拥着的“核心”,在这个时刻释放出了比任何时候都还耀眼的凶光。

不论一般五感还是魔感神经,法罗的每一个毛孔都本能地为葛芙兰这非人的姿态感到战栗。至今为止所有的战况都仍在他的掌控之中,葛芙兰留有这样的后手也是他预想的可能性之一。超出他预料的是这一行为的烈度,他可从来没想过,这个享乐主义者竟会将自己的躯体强化至非人的境地。

葛芙兰转过了刀,正手持着的两把匕首喷发出了与投枪性质相同的黑色诅咒,形成了两把长刀的刀身。

“还真是……”

虽说对方是如此的咄咄逼人,但在法罗的眼中,这场战斗已经被写上了胜利的结局了。

在土地中的咒术均被收回的当下,不会再有土墙挡在他的箭矢和葛芙兰的肉体之间。在这种距离**中葛芙兰胸口的“核心”,对于法罗这样熟练的弓兵来说就如探囊取物一般。

法罗踉跄地退了几步,同时背上再次长出了一条比之前较细的骨臂,它代替失去的左臂从箭筒中抽出了两支爆燃箭,并搭在了右臂的骨弓上。法罗闭上了一只眼睛,瞄准眼前那仍在适应着那副过度强化的躯体的葛芙兰。

“这样就能结束了,”

然而,下一个瞬间,当法罗打算放箭的这个瞬间,葛芙兰的身姿却顿时充塞了他的整个视野。

“好快!”

几十米的安全距离,只需要一次的加速就化为乌有。葛芙兰举起了手中的凶刃,诅咒的长刀向着法罗的头颅刺了过去!

“会被杀掉!”

在本能的反应下,法罗几乎是贴着葛芙兰的身体放出了那两支爆燃箭矢。

轰!

两人的身影一同消失在了红莲之中。

* * * * *

佩尔克并没有全程旁观魔女与弓兵的战斗,只顾着逃跑的他感觉到的只是一次次从身后传来的热浪,这些激战的暗示都在一遍遍地提醒着他:不要回头,如果被卷进去的话真的会死!

一切又似乎回到了“维普尔”进攻之前逃跑的场景,除了这徒增的一身的伤痕。

不知道走出了多远,不知道跌了多少跤,也不知道重新爬起来了多少次。尽管所见到的怪物的尸体告诉他他并没有绕回去,但这死亡的森林似乎就是永无尽头。

“这不会也是什么咒术的效果吧,”

佩尔克不禁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性。如果这片土地的咒术有让人迷路的能力的话,自己就算不被葛芙兰抓回去,也会在这森林中徘徊至死。

佩尔克摇了摇头,好像这动作就能把这个可能性从他的脑袋里甩出去似的。就算真的有这样的咒术,自己又有什么应对的方法吗?没有的话就不要庸人自扰,继续走下去便是了。

再说,佩尔克也并非是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他一直是逆着“维普尔”的怪物进攻的方向在走着。只要沿着这个方向一直走下去,就一定能走到“维普尔”的实力范围,而“维普尔”又会怎么对待这个并非“魔蚀者”的难民,那是到达之后才需要考虑的后话了。

总之,佩尔克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前行,前行,再前行,同之前一样,离那魔窟、魔女越远越好。

又不知往前走了多少步,虽说这片森林的景色已经没有要终结的迹象,但周遭的树木终于显现出了一丝代表着生命的,他已经走到了未被葛芙兰的投枪扫荡过的外围。

脚下忽然被石子绊了一下,佩尔克又摔倒在了地上,身体撞击在地面的一瞬,就好像全身的骨头全部散架了一样。他的身体终于到达了极限,被诅咒折磨,又从高空坠落,经历过了这些却还能继续活动无疑是个奇迹,然而这一拜“求生本能”所赐的奇迹也在这时开始褪色了。

“到此为止了……”

倒在地上的佩尔克认识到了这一点,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然而头脑却出奇地冷静,没有想要哭泣,或是为命运不公怒吼的欲望,尽管他也并没有那么做的力气了。

“至少,死了之后就再也回不到那个地狱了吧,”

也许是因为这样吧,与其在葛芙兰手上“求死不能”,还不如在这里就死了,这样说不定,不,对于那些已经被她如此虐待的人们,这样的死亡已经可以说是像蜜糖一样甘美的事物了。

于是,佩尔克就这样卧在地上,等待着自己的生命之火的熄灭。

风变得大了些,还存留着生机的树林被吹得簌簌作响。从枝桠之间可以看到,天空中厚重的云层被这风推动着,推搡着被撕裂成为一块一块地云块,被它们遮盖着的蓝天终于在这漫长的一天中露面。

很快太阳也会出来的吧,只要有了太阳,生命就能继续繁衍下去,这片森林也是很快又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吧。

只不过现在这种缺乏生机的死寂,倒也是很舒服呢。被风轻轻吹着的佩尔克不禁这么想。能够被死神用这种温柔的方式拥抱,真是给这漫长的不幸画上了一个幸运的句号呢。

正当佩尔克打算闭上眼享受这最后的宁静时,从自己的走来的方向忽然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哗啦……哗啦……

草木被踩折的声音,在这片绝对的寂静之中显得特别突出。已无数次听过葛芙兰脚步声的佩尔克知道,这脚步声的主人不是那女暴君,那么这场战斗是他赢了吗?葛芙兰真的被讨伐了吗?

哗啦……哗啦……

佩尔克稍微安心了些,尽管不知道他会怎么对待自己,但已经见识过了葛芙兰的待遇,他已经不会再怕任何未知的酷刑了。

要把我从这里救出去,还是弃我而去,还是在这里给我一刀,我都全盘接受。

英雄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佩尔克的视野之中,然而却是一副落败的惨状。

法罗的面容看上去足足像是老了二十岁,整齐的马尾辫不见了,一头暗青色的长发杂乱地披在他低垂的肩上。不过比起他残破的身体,这种憔悴的程度已经算得上是轻微了。在他健壮的胸口插着两根触目惊心的灰白色尖刺,两根都完全贯穿了他的身体。左半边的身体被烧得焦黑,左手肘以下的部分也全部消失了,右半边身体上缠绕着诅咒的蔷薇藤,看上去还完好的右手也在诅咒的作用下不住的颤抖,这已经是一只没办法握住任何兵器的手了。

看来比起佩尔克,法罗的躯体更配得上用“残破”来形容,而他也同样完成了一直撑到这里的奇迹。

“哟……你是……”

法罗俯视着佩尔克,那目光虽说陌生,却没有敌意。

“你赢了吗……”

面对佩尔克直接抛向自己的问题,法罗尽力挤出了一道苦笑。

“原来是这样啊……那当然赢了……”

沉默了好一阵子,他才像喘过了气一样加上了一句:

“不过还是搞砸了……”

法罗向佩尔克张开了自己的右手,葛芙兰的“核心”现在镶嵌在了他的掌心,尽管很微弱,它却还在闪烁着邪恶的微光。

“如果这么放着不管的话,下一个变成‘魔人’的就会是我了……就算我是‘魔蚀者’也……什么嘛,这不就和‘魔灾’一样吗?我还以为被‘魔蚀’会是我最糟糕的经历了……”

法罗停顿了下来,咳嗽了几声,看上去就像是在清嗓子一样,然而吐出来的却不是痰而是血。

“简单地说吧……这个麻烦的东西现在附在了我身上,所以我就得和它同归于尽啦……我试过用骨头刺穿自己,结果这家伙的咒术居然让我又醒了过来……接下来就要试试看用更激烈的方法了……只不过要去一个咒术分布稀疏一点的地方,这里的土地你也懂的吧……”

是因为吐出了堵在嗓子里的血吗?法罗的声音听上去清爽了许多,即使话语的内容却是如此的残酷。

“……”

这算是哪门子的胜者啊?赢了却连命都保不住,佩尔克十几年的人生中还从来没听过的这样荒唐的胜利。

然而法罗看上去却没有一点遗憾的样子,与此正相反,就算遍体鳞伤,也无法掩去他脸上愉快的神情,就像一个因为偷糖果被揍了一顿的小孩子一样,尽管身上的伤还生疼,却还是掩饰不住因为自己兜中的糖果而雀跃的表情。

“不过……我还是能……”

法罗将那只右手放在了佩尔克的额头上,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冲进了他的鼻孔,然而佩尔克却不觉得厌恶,反倒有种久违的安心感,即使悬浮在他头上两厘米的是他身上所有缠绕着的诅咒的源头。

学着葛芙兰的样子,法罗念出脑内自然浮现出的咒语。

“吾之领民啊……咳……归顺正道吧……”

掌心中的“核心”放出了一道黯淡的光芒,捆绑在佩尔克身上的“蔷薇藤”开始渐渐松动,盛开于其上鲜艳的“蔷薇”也依次渐渐凋谢。

就算看不到身上的变化,佩尔克也确实感受到了,自己的身体终于在被诅咒禁锢了一年之后重新获得了自由。

“这是……”

法罗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脸上似乎挂着一丝满足的笑容,尽管在憔悴的面容之中这无悔的证明实在是难以确认。

“咒术我可还是新手呢……如果刚刚没搞砸的话,你身上的诅咒应该已经变质成为祝福了……这样……这样你就能活下去了吧……”

法罗又伸出了右手,一条螺旋长刺状的骨头从他的手腕生长了出来,左半身生长出的骨臂拔出了这根长刺递给了佩尔克。

“就往这个方向走……就能到我们的地盘……你不是‘魔蚀者’……给他们看这个他们就会明白了……你不是敌人……”

佩尔克接过了长刺,骨臂就在风中破碎成了丝丝骨屑。法罗的右手伸到了自己身后,从腰后的箭筒中攥出了最后一根爆燃箭。

“那么……我就上路了……”

踏着依旧沉重的脚步,打倒了“帝国四凶”之一的英雄继续着他孤独的死亡跋涉。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涌上了佩尔克的喉咙。祝福还未起效,他就不顾身体的疼痛坐了起来,对着那一瘸一拐的背影,他用尽了自己的力气,就像是要抓住什么稍纵即逝的东西一样喊道。

“你是谁?!……至少……留下个名字吧!”

法罗稍稍回过了头,他的眼睛隐没在了飞扬的发丝之间,但是佩尔克却莫名地坚信,现在的他一定是笑着的,一定是愉快地笑着的。

“我的名字是……法罗·希尔塔……不过是……‘维普尔’的一介弓兵罢了……”

4、

“所以你怎么看,他的故事,”

塔西林看着那个已经空出来了的座位和那半杯已凉透的红茶,漫不经心地向薇拉问道。

“确实没什么能作为色情小说素材的,这下你满意了吧?”

当然,他也没忘了补上一句奚落的话。

“嗯……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确实是这样,那位佩尔克看上去也像是个正派人。作为故事来说是个很老套的英雄悲剧,如果是作为真实经历的话就很了不起了,不过,‘维普尔’里真的有这样的人吗?那可是让整个大陆都陷入大战的组织啊。但是他也没必要冒着被怀疑是‘维普尔同情者’的风险编这种故事吧,”

塔西林的表情并没有因为薇拉的回答点亮哪怕一点,尽管这个问题确实是明知故问,但对方的答案中没有自己想听到的内容还是一件提不起劲的事。他第一次拿起了自己面前的茶杯,却才想起来自己的杯子是空的。

“……那啥,这里的白开水要钱吗?”

为了不让茶厅内其他的顾客发现自己的窘态,塔西林压低了声音问薇拉。

“那当然,”

薇拉饮尽了自己杯中的高级红茶。顺带一提,佩尔克所剩下的红茶也是同样的高级货,对他和薇拉来说这种程度的奢侈都是可以接受的,然而对塔西林这样的自由职业者来说,用可以喝上一个星期廉价豆浆的钱来换一杯红茶是只能用荒谬来形容的行为。

“啧,”

塔西林不愉快地咋舌,这让刚刚被他看不起了的薇拉找回了些平衡。

“那么,我的大魔法师,恕吾等凡夫俗子愚昧无知,您又从刚刚的故事中听到了什么更深刻的内容呢?”

薇拉嬉皮笑脸地反问道。塔西林叹了口气,那神情居然真有些神似德高望重的大法师,他清了清自己干涩的嗓子,说:

“嘛,如果他说的事情不是自己胡扯的或者是‘古拉维斯’的人教他这么说的,他的这段记忆的价值,就算没有葛芙兰和法罗战斗的具体内容,也是远超他想象的,”

“这是什么意思?‘古拉维斯’?”

“所有曾在‘维普尔’统治区内生活过的人应该都会接受‘古拉维斯’最基本的审查,这样的话应该很容易就能查出来他曾经和葛芙兰有牵连,就算他本人有所隐瞒他身上残留的咒术的痕迹也会让任何谎言不攻自破。涉及到那样的东西,别说是说谎了,对‘古拉维斯’这样的大组织来说,就算是杀人灭口我也不会觉得惊讶的,”

杀人灭口,这样血腥的字眼让薇拉的表情认真了许多,至少她没听出佩尔克的故事中有什么因素会给它的主人引来杀身之祸。

“你说的涉及到的是什么东西?是那种就算杀人灭口也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东西吗?”

塔西林开始觉得麻烦了,作为她的友人,他明白自己又不小心按下了她脑内的“认真按钮”,进入了“认真模式”的薇拉可不是能随便应付过去的,这对于喉咙已经一个下午没碰过水的他来说将会是不亚于葛芙兰的酷刑。

“唉,”

塔西林咽了口唾沫,姑且算是做好了对自己将要进行的长解说的心理准备。

“你应该知道‘以利亚的遗产’吧?”

“嗯……我想想看……这名字挺耳熟的,以利亚应该就是创建了‘古拉维斯’的‘十二始圣贤’之一吧,好像是叫‘最后的大法师’来着……”

薇拉还没说完,塔西林就挂上了那种像在看无知孩童的神情。

“算了,我还是直接告诉你吧。以利亚·特罗非确实是‘十二始圣贤’之一,可以说是新历前魔法全盛期时的全才式人物,基本只要是归于魔法范畴的事物他都有所涉足,对于魔法的研究即使在‘十二始圣贤’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要具体地说有多伟大……你应该也知道在‘魔灾’之后人类社会经历几乎是以百年为单位的大衰退吧,魔法的知识也是如此,而那位以利亚以一人之力让魔法在新历开始的几年内显现出了回光返照的迹象……”

说到这,塔西林顿了一下,犹豫了一会,才低着头继续不情愿地说:

“……他当然也是我的偶像,毕竟是离我最近的大法师,当然这是过去的事了。”

“喔,那就怪不得了,如果是平常的你的话肯定不会干这种没有收益的事呢,”

“……呃,没错就是这个意思吧。而‘以利亚的遗产’就是他死后留下的几件魔导器。这几件魔导器在‘古拉维斯’权力斗争的那几年中散轶,在那之后就一直下落不明。嘛,平头百姓的认识也就到此为止了,官方的讳莫如深的确是滋生了许多传说,当然这些传说根本就没有任何参考价值,要知道在不同的传说之中可是连‘遗产’的数目和种类都不一样,”

听了塔西林对“以利亚的遗产”的基本叙述,薇拉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那个……另外一个‘四凶’,‘焚尽的哈里尔’,他好像不就是声称拥有其中一个‘遗产’吗?”

塔西林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说:

“那个人……我倒是觉得很可疑,就最基本的逻辑而言,拥有这么一件世界级别的道具就应该四处声张吗?就算是爱慕虚荣的白痴这也有点做得太过了,反倒让我觉得有点像虚张声势,”

此时的塔西林已经完全褪去了平日那副市侩的样子,过去那个为了魔法而执着的他似乎正在一点一点的回归。薇拉不禁想,说不定自己就是因为这些瞬间,才会一直忍耐着这样一个毫无优点的友人吧。

“再说了,去萨莱的路费可比来诺凡菲尔德贵多了,傻子才会舍近求远吧,”

收回前言,塔西林的偷笑让薇拉再次确信了,多年前那个在华兰联合魔法学院一心只想着复兴魔法的学徒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咳咳。虽然说在‘四凶’之中葛芙兰的事迹是最为模糊的,但就使用的魔法来说反倒还算是比较清楚的,至少所有的传说都指向了‘咒术’这个方向,而‘咒术’又因为失传多年,没有人具体了解‘咒术’的内容,这样市井之中流传的传说就只存在最为荒谬和最为真实的版本,用魔法的常识筛一筛,剩下的也就是‘以利亚的遗产’这一说了,”

这倒是合理的排除法,薇拉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塔西林的说法。

“不过它的名字倒是没有个定称呢,既然这样的话……嗯,就姑且称之为‘咒术之种’吧。从刚刚的故事之中你应该也能听出这是什么样的道具了,之前从来没有接触过咒术的法罗,在接触到了‘咒术之种’后,居然就会使用‘咒术重组’这样的高阶咒术了。有了这东西别说是没经受过任何教育的村妇,就算是连说话都不会的三岁小孩,施放咒术就会和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塔西林的手又攥住起了空空如也的茶杯,这次他还没抬起来,就想起来了自己的杯子是空的事实。他只得又满脸怨念地咽下一口浓稠的唾沫,继续说:

“如果只是这样的‘自动咒术教学机’的话还好,然而你应该也察觉到了,这个道具可能有影响精神的能力。虽然说这个特性就已经是在挑战当今魔法界的常识和伦理了,但是结合法罗和葛芙兰的事例,这实在是最为合理的一个解释了,”

一股寒意掠过了薇拉的后背,也就是说,如果那个道具没有被完全毁掉的话,像葛芙兰那般暴戾却又强大的魔人随时都有可能重回人间!

尽管她不认为那位“‘维普尔’的英雄”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但万一他的死亡仅仅是杀死了作为被感染者的法罗·希尔塔,作为元凶的“咒术之种”却没有被消灭的话……

“……这么说,这还确实是值得把所有知情者都抹杀掉的东西呢,”

这确实是件很残忍的事情,然而如果将几万人的生命置于天平的另一端,究竟要如何取舍,恐怕就算换了谁答案也是一样的吧。

“我正是这个意思。不过,看那位帅哥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古拉维斯’想必已经把那个地方翻了个底朝天了吧,这样的话就只有两个结果,找到了或是没找到。反正是哪一种,佩尔克所能回忆起的地点对于‘寻宝者’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

薇拉脸上显现出了明显放松下来的表情,虽那不祥之物仍存留于人间,但唯一指向它的线索已经断掉了,对于这个过分认真的女性来说这就是个值得庆幸的好消息了。

就连塔西林也有些看不过眼,他脸上别扭的表情就好像在说“你的情绪都写在脸上了,这种大事轮不到我们来操心,没必要这么认真”。

“那就好。不过……这些并不是你感兴趣的内容吧?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肯定不是那种忧国忧民得会亲自来确认那种东西下落的人吧,”

面对薇拉以友人的立场抛出的疑问,塔西林带着些惊讶抬了抬眉毛,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那种人哪里会有啊……嘛,确实是这样,对我来说能够得到咒术的直接目击者的第一手描述,这就已经值回这次旅行的花费了,”

薇拉露出了狐疑的表情。天平的一边是一笔原本可以省下的钱财与精力,另一边是一则与自己无关痛痒的故事,对于一个每月都徘徊在生存线上下的人来说选择应当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塔西林却选择了故事。

那么这故事中到底有什么让他不惜付出这么多呢?

“比如说,葛芙兰那个能在空中飞行的道具,恐怕就是用大规模的咒术达成的吧。你应该也知道咒术区别于其他魔法的地方就是施法对象,咒术能够通过触媒将施法对象锁定在一个很小的范围。这样的法术要怎么造出那样一个道具,我想就是这就是不需要触媒的咒术吧,也就是说她靠着法阵的直接接触直接对空中的‘以太’进行了诅咒,通过这种方式让整个装置悬浮了起来,相信对大地的控制也是相同的原理吧。如果这么理解的话,咒术和一般法术的界限也就变得十分模糊了……”

薇拉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面对一个滔滔不绝的塔西林,她最终还是重新闭上了嘴。

是的,确实是这样没错,但是对于魔力衰弱,可以说从出生就已经被宣判与魔法绝缘的你,这些就值得起你为此花费的心血吗?

薇拉想要确认的正是这件事。

“……再说,那个叫法罗的应该是‘魔蚀者’吧,这样的话他的体内肯定就会有‘魔灾’的残留。按照‘魔灾’具有的侵蚀性,他体内的‘魔灾’应该会对‘咒术之种’的咒术进行侵蚀,这样的话他应该表现出对咒术的抗性才对。然而‘咒术之种’却无视了这一点,简直就像是咒术的侵蚀性压倒了‘魔灾’的侵蚀性一样……等等,这样的话……说不定‘魔灾’就是一种世界规模的咒术也说不定,就像那葛芙兰的飞行道具一样,是一种不需要触媒,接触即被锁定的咒术……”

啊,我怎么忘了,塔西林他就是这样的人啊。

薇拉终于回想起了,其实自己不是一直都知道的吗?这就是塔西林·伊克斯珀之所以是塔西林·伊克斯珀的原因啊。世上市侩的人有成千上万,就像蝼蚁一般拥挤在人类的“蚁穴”——“堡垒”之中,然而在他们之中,像塔西林这样不成熟又自我矛盾的世俗者,翻遍整个大陆恐怕都找不到第二个了吧。

说不定这个人,今后真的会成为大法师呢……

甚至会在某个瞬间产生这样的幻觉。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一瞬的幻觉,才会让薇拉交上这么个麻烦的朋友的吧。

“……那么,我的茶位费也就拜托了哟~”

当薇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所能看到的也只有塔西林跑进附近小巷的背影了。

“会觉得那家伙会有出息的我还真是白痴啊!”

一脸黑线地掏出自己的钱包,薇拉刚刚的感慨即刻就被吹飞到了九霄云外。

“就等着吧,冒牌‘大法师’,下次见面的时候可不会这么简单了!”

在诺凡菲尔德午后的日光下,这样的决心占据着薇拉的大脑,强势地覆盖了她对这个下午的全部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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